神筆

北京·清華附中朝陽學校 楊宇軒

“任何足夠先進的技術(shù)，都與魔法無異。”——亞瑟·克拉克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21世紀40年代的寫作家們，藉百年前的前輩之口提筆給予這世界此等評價。然而，造就這一切的原因你我皆知——源自那支筆橫空出世的那一刻。

最初不過是2038年的平日。不過對于世界，包括我們來說，那是劃時代的一天。平靜在全球龍頭人工智能企業(yè)“幻”的突然發(fā)布會中被擊碎了?！吧窆P”，他們?nèi)绱朔Q呼自己的新作。名字取自那支中國故事中著名的奇妙毛筆——“神筆”并非作為畫筆，而是作為有完全自我意識的寫作AI翩然踏上了萬眾矚目的舞臺……

“艾老師，艾老師！”打斷我的思緒的，是稚嫩的女聲，“這是我的作文。”聲音的主人——襄宜小學六年級的小良將修改甚多的作文紙輕輕放在辦公桌上。沐浴在小良期待的眼神中，我，小學語文教師艾陸開始掃讀文章?！霸S多詞匯過于低幼，請用神筆重寫。”閱讀完全文的我給予了無情的評價。

——幾年前一經(jīng)推出便成為了焦點的神筆，擁有近乎涵蓋全世界的詞匯與知識，撰寫的文章兼具詞藻之美與語言之實。神筆造成的轟動之大，從當時知名作家武旬舉辦新書簽售會無人問津，反倒被讀者反映語言文采低于神筆作品后憤然退出文壇之事，便可見一斑——那不過是因作家們受神筆造成的輿論壓力而產(chǎn)生崩潰的冰山一角罷了。

神筆代表了人們對“人工智能”一詞抱有的所有幻想。幾乎在百年前，人工智能作為一個名詞提出。著名的“圖靈測試”隨之而來——將機器與人置于同一房間，若人無法區(qū)別機器與真人回答之自然度，則該機器具有智能——這正是神筆所真正實現(xiàn)之物。

一絲疑問無數(shù)次掠過腦海，我不住地思考著——如神筆一般的人工智能，早已達到圖靈測試的標準，甚至，它比人類更為聰慧。那么……它是否可稱之為“人”？若人工智能所隱喻之物，為人類意圖創(chuàng)造出同類的愿望，由人所制作出的智慧物體，是否有著哲學意義上的……“生命”？于我沉思之時，小良不耐地揮舞著手中的作文。

“艾老師，比起用神筆來寫出完美的作品，自己的想法難道不是更重要嗎？”小良悶悶地說道，然而我卻不以為然。

“學校允許學生使用神筆，旨在提高孩子們的學習能力與詞匯使用能力。全校不借助神筆寫作的學生，惟余下你了。依據(jù)2040年通過的相關(guān)法律……”“我知道了?！睕]等我說完，她便答道。小良似乎被說服了，黯然地回頭離開辦公室。次日，當小良再次將稿紙置于桌上時，我依然不甚滿意?！按颂幚響?yīng)設(shè)下在1000字后揭曉的身份伏筆，而非平鋪直敘……為何不用神筆修改？這種幼稚的錯誤，不應(yīng)再犯?！彼淖魑恼Z言略微趨向優(yōu)美，但邏輯的淺薄明顯拉低了思維的層次。聽聞我的評價，小良不發(fā)一語地奪走了稿紙，跑離了辦公桌。

第三天，第四天……每日桌上，都放置著小良的作品。一次次的催促她使用神筆，我冀望她能夠從完美的改作中汲取文辭才能，然而她卻絲毫沒有動搖，仍舊將那一張張鋪滿幼稚文筆的作文紙固執(zhí)地放在我的眼前?！鞍蠋?，從一開始就如此優(yōu)秀的你不會理解……我的堅持?！蹦鞘敲看嗡获g回后，說出的話語。

第二十六天，家長會。熟悉的稿紙并未出現(xiàn)在桌面上。到達課堂時，發(fā)現(xiàn)小良手中握著一篇褶皺的稿紙，挺立在眾人面前。

“小良？”

“艾老師，希望你能容許我念出作文的終稿?！彼难凵裰锌床坏饺魏蚊糟?。

“既然你決定了，我便允許你朗讀?！?/p>

我了解那篇作文的題目，也明白了她為何要在此處讀出——她開始高聲朗讀自己修改過無數(shù)次的作品。

“我的父親是一名因神筆而失業(yè)的作家?；蛟S這個職業(yè)已經(jīng)行將就木，也或者因為人工智能已經(jīng)擁有足以取代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的辭藻與邏輯。但我仍舊相信一件事……神筆有做不到的事情——那便是讓我們展現(xiàn)真實的自己。

過去，曾有一臺計算機名為“深藍”。它憑借算盡一切步數(shù)的可能，擊敗了國際象棋冠軍——它是完美的，人類無法打敗它。但寫作卻并非如此……并非是將最為華麗的文辭在電子之海中如榫卯一般結(jié)合，更非將語句如人類絕不會厭惡，卻千篇一律的卡農(nóng)旋律一般調(diào)配。那所作的，不過是一篇人人嗟贊，無懈可擊的“程序”罷了。神筆不明白為何寫作，亦無法感受寫作之美。寫作，應(yīng)當是從心底發(fā)出……那最為真摯，最為奔放的感情??！

……父親的職業(yè)生涯結(jié)束了。作為一名揮灑筆墨，絞盡腦汁的作家，他喪失了一切。然而我不會妥協(xié)——我想讓“我的”世界活起來，而非借由他人之手構(gòu)造?？v然嘗試千百次，無論跌倒多少次，我也想寫出生老病死，想寫出愛之深與恨之痛，想寫出離去與重逢，想寫出高尚與低劣，想寫出幸福與痛苦，想寫出雨中的冰寒，想寫出心中的熱烈……用我的筆，寫出我的故事，將自己冀望的未來，昭告世界——那便是我的愿望。

六（3）班，武良”

前作家武旬的女兒——小良在掌聲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演講。只見家長席中，一名面容略顯瘦削的男人落下了淚。

驟然間，我認知到神筆對于學生，應(yīng)當是何物。

“應(yīng)當向?qū)W校提議……以公司的名義，暫停神筆的使用，AI不應(yīng)該是人的榜樣?！蔽亦哉Z道，聆聽著久久不能停歇的掌聲。

大約，我的疑問已得到解答——人工智能也許能夠創(chuàng)作出超越人類詞匯與思想的“完美之作”，但人的“不完美”，才應(yīng)當為他們的可貴之處。因為，唯有不足才能引導(dǎo)人們寫作出表露自己對于那不著邊際，天馬行空的“未來”的向往。

或許，對于小良而言，她所投注一切的是，沒有音樂，沒有圖像，沒有動畫……只是白色背景與墨黑文字的——作品。籍自己之手，描繪只屬于自己的世界?；蛟S對于人來說，與AI的不同之處應(yīng)當是——他們寫作的初衷不應(yīng)只是寫作。

以上，是艾陸——試驗教學型“神筆”：AI六號，致“幻”公司的報告。

**指導(dǎo)教師：**趙聰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