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大邑商的統(tǒng)治者,在東至大海,西入關中,北抵燕山,南跨長江的廣大范圍內都流傳著商王的名號和威望。
洹水,緩緩流經商都,沿岸分布著商王族的宮殿以及眾多的屋舍。兩岸的林地以及河流中生存著眾多的生物。除了躲避時常的田獵外,它們與世間的繁華并無瓜葛。不過,一只鱉卻意外闖入了歷史的聚光燈下,與商王一同站在了舞臺的中央。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段歷史傳奇呢?
一件奇特的青銅器
2003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征集到了一件青銅器。學者稱之為“青銅黿”或“作冊般黿”(為行文方便,下文以“銅黿”指代該件青銅器)。從造型看,這件青銅器幾乎完整復刻了一只鱉(下文以“鱉”指銅黿原型),結構比例準確,細節(jié)真實。令人驚奇的是,背甲上竟然射入了四支箭矢??梢耘袛?,這只鱉應是死于射殺。高超的鑄器工藝生動展現了鱉被射死亡時的真實情形。為何一只鱉會被射殺?而且,為何這一幕還被青銅鑄造出來?
背甲上的銘文揭開了真相的一角。經過學者們的釋讀,這段金文記述了如下的內容:
丙申這一日,商王游獵于洹水時捕獲了這只鱉。商王第一箭就射中了獵物,并且又連續(xù)射出了三箭。箭箭命中,無一虛發(fā)。王命近臣將獵物交給擔任作冊一職的般,并要求依照原型鑄造庸器。
通過銘文內容,我們大體知道了這只鱉被商王獵殺并鑄造成器的情況。應該說,與其他商王捕獲過的大型獵物,如虎、兕相比,這只小小的鱉太過普通了。那商王為何要特意鑄造呢?銘文中特意提到了商王“率無廢矢”,意思是箭無虛發(fā)。如此看來,商王應該是對自己射技十分滿意??梢韵胍?,他遠距離射出四支箭矢,發(fā)發(fā)命中了這個相當小且會移動的目標。這樣的射擊技巧是相當高超的。因此,他才會明確要求侍從將獵物交給作冊般去鑄造成器,以便紀念自己的高光時刻。
實際上,通過認真分析這件青銅器的造型,我們可以獲得有關當時射殺的更多信息。
基于入射角度的場景復原
背甲上的四支箭是我們分析的主要對象。這是因為箭矢導致了鱉的死亡。而且,由于塑造的十分逼真,我們相信箭矢的入射角度應該也是依照了當時的真實情況。[1]那么,通過研究箭矢的入射角度,應該可以適當推斷當時射箭的場景。下面,讓我們來抽絲剝繭一番。
首先,四支箭均向銅黿頭左側傾斜,說明了這些箭來自相近發(fā)射方向。(圖一)其中,背甲左側的兩支箭桿入射角度近乎一致,且位置比鄰,很有可能為同一人先后引射。背甲右后部的箭桿垂直入射角度最大(以背甲為水平參照),估算介于70-80°之間。背甲前緣處的箭桿垂直入射角度最小,估算介于20-30°之間。此外,這四支箭的水平角度也不相同(以鱉頭為參照)。
圖一 銅黿所中箭矢角度
其次,弓箭為曲射武器。箭道為拋物線。假設發(fā)射區(qū)域相近,則距離獵物的距離相差不會太大。那么,弓箭的發(fā)射角度似乎不應該存在明顯的差異。這不應該導致出現銅黿上四支箭入射角度的明顯不同。因此,這種情況極有可能是鱉的移動導致相對方位的改變。四支箭存在著3組入射角度,很可能表明了鱉在移動過程中先后以3個相對位置面向射手。(圖二)
圖二 銅黿所中箭矢順序推測[2]
再次,根據箭桿位置推測,四支箭分別射中了鱉的不同器官。(圖三)其中,背甲右后部的箭可能貫穿了鱉的右后肢。背甲左側的兩支箭可能分別貫穿了鱉的左肺。背甲前緣處的箭可能貫穿了鱉的大動脈,也有可能刺穿心臟。若推測不誤,前三支箭應該并未立即對鱉造成致命傷,最后一支箭可能是導致鱉死亡的最終一擊。
圖三 銅黿所中箭矢對器官的損傷示意(左為銅黿俯視圖,右為爬行動物仰視解剖圖)[3]
根據上面的仔細分析,這只鱉很可能在被第一箭擊中前,在射手的左前方,且背甲以比較大的角度背向射手。第一支箭應該為背甲右后部的一支,射穿了鱉的右后肢。由于右后肢無法活動,鱉極大概率向左側移動。那么,它就可能以左側面向射手。隨后,第二、三支箭為背甲左側的兩支,發(fā)射時間相距極短,且位置極近。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人所射。這兩支箭射穿了鱉的左肺,應該也沒有導致鱉的立即死亡。那么,它可能繼續(xù)向左側回轉移動,出現以頭側面向射手的姿勢。最終,最后一支箭從頭左側的背甲前緣處貫穿了鱉的大動脈,甚至是心臟。這直接破壞了呼吸系統(tǒng)和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導致了鱉的死亡。
那有沒有其他被射殺場景的可能性呢?有學者提出,這只鱉有可能是在射禮中被射殺的。同樣基于箭矢入射角度的分析,這種情形應該是不存在的。我們再來仔細分析一下。
學者所論的射禮規(guī)制中,鱉應當被固定在一處??紤]到箭均是從一側射入(即水平角度相近),則可能存在著將鱉水平放置或懸吊的兩種方式。
如前述分析所示,鱉被射的箭存在著3組入射角度。這表明了射手與獵物之間的相對位置關系發(fā)生了變化?;诖?,為了實現入射角度的變化,需要射手變化位置。不論是將鱉水平放置,還是將鱉懸吊,都需要射手在相對鱉的不同方位,及不同距離的地點,以顯著差異的發(fā)射角度射箭。尤其是懸吊時,從背甲前緣射入的箭的入射角度與其他三支相差過大。若是頭向上懸吊,這需要射手在相當近的距離內以極大的仰射角度射擊,才可能使得箭以如此大的入射角度擊中目標。若是頭向下懸吊,背甲前緣的箭同樣須以的極大的仰射角度。而且,還需要將鱉懸掛在足夠高的地方,以滿足射手與目標之間的合理射距。若是懸掛高度不足,甚至要求箭矢以反角度飛行。從目前掌握的資料看,尚無法證實商晚期掌握有這種射術??傊?,上述這種不停變化射擊位置和角度的行為著實顯得有些怪異。因此,我們認為這只鱉應該并非被活捉后以固定位置射殺的。而是在相對自由的、有水面的環(huán)境中被射殺的。(圖四)
銅黿水平放置時
銅黿垂直放置時(頭向上)
銅黿垂直放置時(頭向下)
圖四 不同位置時入射角度示意圖
時間與環(huán)境
除了上面的信息外,我們還能獲得更多的信息嗎?答案是肯定的。這就需要從鱉這種動物的習性入手。
根據《中國動物志》的記述,鱉喜陽怕風,喜靜怕驚,喜潔怕臟,喜挖穴與攀爬。而且,鱉屬于變溫動物,攝食和生長隨水溫的變化而變動。在27-28℃的氣溫條件下,生長速度最快。氣溫在18℃時,就少進食,或基本停食。氣溫低于15℃時,鱉就完全停止進食,鉆入泥中冬眠。夏季時,當氣溫超過33℃,鱉也出現少食或停食的現象。這時的鱉晝夜棲于岸上,很少到水中活動。
通過這些內容,我們可以了解到鱉是一種對環(huán)境十分敏感的生物,尤其是環(huán)境中的聲音和生存的水質。更為重要的是,當氣溫超過33℃時,它會一反常態(tài),日夜棲于河岸。這件青銅器的鑄造年代是商代晚期,距今約3000多年。在這段時間里,鱉的習性應該不會有明顯的差異。那么,我們就可以根據如今的鱉的習性去推斷當年被射殺時的更多信息。
商王巡游于洹水,肯定不可能是一個人。根據銘文可知,他的身邊至少有一位近臣。考慮到護衛(wèi)需要,此時的商王身邊至少有一個為數不少的隨從團隊??紤]到鱉喜靜的習性,商王團隊的聲響并沒有將其驚嚇而逃。那么,一種可能性就是當時的氣溫超過了33℃。由于高溫,鱉不愿意潛入河中,而是長時間伏于河岸。這樣恰好更容易成為射獵的目標。
那有沒有可能進一步推斷鱉的活動地點呢?根據洹水流域出土的動物骨骼類型,以及對周圍植物孢粉的定量分析,考古學者認為商代晚期的洹水下游一帶發(fā)育有廣泛的濕地景觀,可以為喜濕性動物提供棲息環(huán)境?;诖耍@只鱉當時的活動地點很有可能就是洹水下游的濕地之中。
現在,我們可以對當時商王射獵這只鱉的具體情況做一番總結了:
3000多年前的一天午后,天氣炎熱。商王與一眾隨從巡游到洹水下游一帶的濕地水岸。突然,商王發(fā)現了河岸上趴著一只鱉。商王迅速觀察了一下它的位置。當時,它正趴在岸邊的一處陡坎處。商王迅速向著左前方的河岸射出第一箭。這一箭準確擊中了鱉的背甲,刺穿了右后腿。商王不由得大喜,以為一箭就射殺了獵物。沒想到在巨大的疼痛刺激下,它迅速向左側回轉移動,試圖回到水中躲避。商王見狀,又迅速連射兩箭,并且全都命中正在試圖逃命的鱉。這兩支箭以近乎相同的角度射中了鱉的背甲左部。此時身中三箭的鱉竟然還在動!它越發(fā)靠近河水,軀體漸漸潛入水面。商王早已準備好了下一箭,準備最后一擊。就在它即將潛入水中的一刻,最后一箭從鱉的頭側以相當小的角度射入軀體中,直接撕裂了它的大動脈(甚至是心臟)。一剎那間,鱉失去了動靜,只在水浪的推動下微微擺動。
用了四箭才捕獲了這只獵物,商王略顯無奈。不過,每一箭都命中了這個相當敏捷的獵物,商王十分滿意自己的射術。每命中一箭,他的隨從都發(fā)出歡呼,呼應著王的完美表現。不得不說,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連續(xù)射中一個移動的小型目標,確實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出色射術。為了紀念自己的神勇表現,商王興致高昂地命令侍臣將戰(zhàn)利品迅速送給商都的作冊般,讓他依照原樣鑄造一個青銅像,并且將自己今天的表現用銘文記錄下來,一并鑄在銅器上。
商王的形象
早期文獻中的商王形象片面且模糊。但是,能讓我們了解更真實的商王形象的材料少之又少。令人驚喜的是,這件青銅黿給了我們寶貴的信息。可以說,這件青銅器完全是為商王個人而作的專屬器物。為什么這么說呢?
根據分析,射手應該僅是商王一人。可以看到,四支箭具有3組入射角度。其中的第二、三支箭以近乎一致的角度射中鱉的背甲左側。這兩支箭應為同一人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xù)引射。此外,第四支箭是最致命的。也就是說,最后一支箭成為了決定性的一擊。如果要夸耀射技高超,最后一支箭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同時,第二、三支箭為極短時間內連續(xù)引射并擊中,其技巧性同樣令人贊嘆。若是這三支箭分別由兩人完成,似乎很難決斷技巧之高低。若是由一人完成,更能凸顯射箭技巧之高超。而且,銘文“無廢矢”應意在強調次次命中。一人完成全部引射并全部射中,更與銘文所記相呼應。另外的一件青銅器柞伯簋銘文中記述了“柞伯十稱弓,無廢矢”表達了同樣的含義。由此,銅黿銘文中的字隸定為“”,可以讀為纘,解釋為繼。銘文“王射,纘射三”的主語均是商王,即商王先射了一箭,繼續(xù)射了三支。從辭義看是十分妥當的。[4]
如此看來,商王正是為了紀念自己高超的射術才下令鑄造了這件青銅器。也正是如此,通過這件青銅器,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更鮮活的商王形象:
他射術高超,對于小型移動目標可以連續(xù)命中四箭。盡管這種情況應該是具有偶然性,不過也可以看出他的箭法具有很好的水平。4支箭矢存在著3種入射角度。其中的第二、三支角度近乎一致。這表明了射手始終在密切關注著獵物的情況,根據變化迅速做出反應。射擊時的連續(xù)性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冷靜而細心的射手形象。
同時,我們也能感受到他射中時的高昂情緒。雖然只是一只普通的河鱉,但是捕獲時所展現的高超射技讓他十分高興。于是下令讓侍臣將獵物送給作冊般,并要求按照原樣鑄造成器,用來紀念自己的高光時刻。顯然,與其他所捕獲過的大型野獸相比,這只小小的鱉更能展現商王本人的獨特魅力。
可以認為,這件青銅黿實際上就是三千年前商王個人的專屬紀念品。
再現還是表現?
盡管這件青銅器的形象十分逼真,但是背甲上的4支箭的長度似乎存在問題。根據出土遺物,商晚期出土的箭桿長度約在85厘米左右。銅黿的高度為10厘米左右。這說明其腹甲一側的箭體長度應該不短于60厘米。如此長的箭桿顯然會影響鱉的移動。當時的情況會是這樣嗎?
考慮到射擊的力道,箭顯然無法射入土層中如此之深。那么,有兩種可能的情況。一種是鱉最初所在位置應該是相當疏松的。箭可以輕松穿過。且不影響鱉帶箭移動。另一種是鑄造器物時未能真實反映箭桿的射入情況。真實的情況可能是箭射入了鱉體內,即使貫穿也未能穿透太多,背甲外尚留有相當的長度。為了方便鑄造,便采用了夸張的藝術手法,僅以箭桿尾段表示。這樣既有利于鑄造,又能突顯射手的高超射術,可謂一舉兩得。這種表現手法讓我們想起了一首唐代盧綸的詩《和張仆射塞下曲·其二》:
林暗草驚風,
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
沒入石棱中。
這首詩化用了《史記·李將軍傳》中所記載的飛將軍李廣的一段傳奇經歷。他任右北平太守時,曾在一次巡獵中以為草叢中有虎,便引弓射箭。結果發(fā)現竟然是一塊石頭,而箭矢已經深入石中。這一巨大的力道讓所有在場的人吃驚不已。李將軍也嘗試再射,卻再也不能射入石中了。此事既表明了李廣極大的臂力,也在文學修辭上創(chuàng)立了一個經典,以箭桿深入目標來生動表達射手的高超射術。從這個意義上看,早于此首唐詩兩千多年的商晚期的青銅器工匠們已經有了生動地實踐了。
結語
蘇榮譽先生曾撰文披露臺灣亦有一件同型器物。兩者之間大同而小異。這說明了當時鑄造了至少2件。結合上面的分析,當時的鑄造數量可能會更多。作為紀念商王高光時刻的專屬器物,如果不是隨葬于商王自己的墓中,那么極有可能是賜給了當時的臣屬們。不如如何,正是由于這樣偶然的機遇,一只毫不起眼的河鱉竟然成為了煊赫一時的商王的心愛之物。在被商代晚期技藝高超的工匠塑造為青銅器后,這件青銅黿跨越了三千多年的時光,讓我們依稀窺見了那個遙遠時代的商王身影。
歷史如同一個巨大的拼圖,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失掉了越來越多的拼塊。而考古學正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去尋找那些失落的拼塊,再將它們一一放回原位。這些拼塊散落于大地之下,掩埋于江河湖海之中。荏苒的時光已經將其中的一些徹底掩蓋。不過,只要能找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也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過去的歷史圖景。更為重要的是,通過歷史,我們可以更好地認識我們自身以及當下的生活。
注釋:
[1] 蘇榮譽先生指出這件銅器在鑄造時涉及的工藝和工序相當復雜。所以四支箭的位置、方向(即入射角度)、長短、結構等與實際情況之間應該會有出入。我們認為,蘇先生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不過,基于這件鑄器的整體造型、比例及后文論述的鑄器原因看,四支箭的入射角度應當反映了當時的實際情況。原因是入射角度存在明顯區(qū)別,且第二、三支箭的角度近乎一致。這種有意表現的不同與相同當以實際情況為基礎。否則似無必要。見蘇榮譽:《晚商作冊般青銅黿的工藝及相關問題》,《江漢考古》2022年第1期,第111頁。
[2] 由于角度近乎一致,暫時無法判斷背甲左側的兩支箭射出的先后順序。
[3] 左側銅黿圖像引自朱鳳瀚:《作冊般黿探析》圖版一,《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1期。右側圖根據爬行動物動脈系圖改畫。引自侯林、吳孝兵主編《動物學(第2版)》(北京:科學出版社,2016),第291頁。
[4] 此字的釋讀由董珊先生告知。李學勤先生已經考釋此字讀為“贊”,訓為佐助。這一看法得到了很多學者的認同。蔣玉斌先生指出作冊麥方尊銘文中同樣有此字,釋讀相同。持此論的學者認為此字的釋讀為研究商周射禮提供了材料。不過,傳世文獻所記周代射禮也許可與麥方尊所記述內容相參照。但是,商末的情況是否如此,還應謹慎對待。從證據角度看,這件銅黿造型上所透露出的信息似乎比文字更為堅實。畢竟相同的文字在不同的語境和時代中會存在著變化。
作者:張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