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我以一個有主觀能動性的思考者的身份開始寫作這篇文章。這是因為我內(nèi)心不吐不快的沖動,而不是因為外界的某個指令。如果有一天,AI不需要基于某個指令就自主做某件事,意味著它擁有了“自主性”。我認為,這是判斷AI是不是一個有主觀能動性的主體的重要分水嶺。一根可以自行移動的木棒比人手中的瑞士軍刀更危險。因此,AI擁有自主性比它擁有所謂的“自我意識”更可怕。但我們先不爭論自我意識的問題,單講一講AI時代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
每當AI領(lǐng)域出現(xiàn)重磅新聞(這種新聞幾乎每三五天出現(xiàn)一次)都會有人出來論證自己的行業(yè)不會被取代,作家一樣不例外——其實也沒有誰愿意承認自己將被AI取代。
然而,我現(xiàn)在已不能再堅定不移地認為有哪種職業(yè)真的不能被AI取代。即使我們用線性的方式估計AI技術(shù)未來的發(fā)展狀態(tài),我們也可以認為,只要假以時日,AI可以模仿最杰出的作家寫出的作品,何況目前AI技術(shù)的發(fā)展速度幾乎是指數(shù)級的。
如今,基于功利目的或宣揚某一觀念的寫作,用AI比人工效果好得多。讓人物說人話是不少作家成長過程中非常頭痛的問題,而AI已能做到,甚至比很多人寫得更好。我認為,這種基于指令的寫作,人類被AI取代只是時間問題。
但是,沒有自主性的AI不論有多強大,都只是響應人類的指令而寫作,不是基于自身不吐不快的沖動。
《毛詩序》有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韓愈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蘇東坡說:“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蔽膶W的本質(zhì)始終是:始于作者不吐不快的所感所想,通過其文學技巧、知識修養(yǎng)等因素寫出可被人解讀的文字,使特定讀者通過文字與作者產(chǎn)生類似的感受乃至心靈的共鳴。不僅文學如此,其他藝術(shù)也類似。伯牙為鐘子期毀琴并終身不再彈琴,可見很多時候藝術(shù)都只獻給能理解的人。葉嘉瑩先生的一聯(lián)詩說得好:“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每位作家都在等待能理解其心聲的讀者,而每位讀者也在等待能道出其心聲的作家。當我們?yōu)橐恍┪膶W作品拍案叫絕時,往往是因為作者說出了我們感受到卻不知如何表達的情緒,道出了我們隱約想到卻無法準確表述的思想。
隨著AI能力的提升,所有不是出自作者真心所思所感的文字,都將完全交給AI生成。這乍看起來是人類被淘汰了,但我認為,根據(jù)上文對文學本質(zhì)的追溯和探討,結(jié)果反倒是:真摯地表達自己內(nèi)心所感所想的文學,將重新完全回到作家手中。作家的使命和任務(wù)不再是為了宣揚或記錄某些東西,因為這一切都儲存在有第一手資料的大數(shù)據(jù)中,都可以交給有強大虛構(gòu)能力的AI作者。作者需要忠于的僅僅是自己的內(nèi)心(包括被時代觸動的內(nèi)心)。也就是說,AI帶來的將會是作家徹底的解放。
我非常喜歡何冀平老師說過的一句話:“寫不寫得了是技巧,寫不寫得好是心?!边@句話特別適用于人類和AI。AI擁有非常強大的技巧,人類想要掌握這些技巧都需要比較長的時間。但AI只能生產(chǎn)小說,卻無法成為小說家,因為真正的小說家不能純靠技巧。一個沒有自己的思想、情感、學識并自主通過文學表達其心中所感所想的人,不可能成為作家,只是擁有生產(chǎn)小說的技巧而已。我認為,現(xiàn)在的人如果學寫作只是為了掌握某種技能,那大可不必,因為這些技能會完全交給AI。
因此,AI式的只能“生產(chǎn)”文學作品的文藝工作者會受到考驗。我認為,不能忍受孤獨寂寞的、不能接受一次又一次打擊和誤解的、沒有耐性艱苦卓絕地完成一件難以估量價值的工作的、不能長期積累、厚積薄發(fā)、遠離熱點、遠離名利的,都不要做文學創(chuàng)作。選擇了文學創(chuàng)作,就意味著選擇了一條孤獨的道路。個中滋味,可能只有業(yè)內(nèi)人士最能體會。作家從來就不是一個浪漫的行業(yè),從來就不是一個天然伴隨鮮花和掌聲的行業(yè),而是一個“梅花香自苦寒來”的行業(yè)。所有成功的作品背后,都是作者一天天的鉆研和探索,默默的耕耘和付出。
經(jīng)過這樣的時代變化,作者會重新回歸文學最本質(zhì)、最純粹的初心,簡單說就是“不平則鳴”。沒有任何的矯揉做作,沒有任何的無病呻吟,沒有任何的圖解——把功利的寫作全都交給AI吧。作家要寫的,僅僅是自己想要表達的。
這樣說是不是太個人化了?其實不然。人與人的相似程度其實總是超乎我們的想象,這也是文學能在千百年立足的根本。文學的主干終究是真性情的文字。普通讀者對文學作品進行文學性的鑒賞,完全是心心相印的共鳴。作者是人,讀者也是人,時代、地域、文化的不同并不能把人完全隔絕。正相反,恰恰是那些相似而有細微差別的感動,把讀者和作者之間的紐帶延續(xù)了千百年。
相比AI,什么是人真正不可被替代的?我認為什么能力都不是——只要有規(guī)律可循,可學而能的,AI都可以學到,做得更好。但不論AI能力有多強,它都不是有獨特的性格和獨一無二的人生經(jīng)歷、能感受稍縱即逝的情緒的生命。AI再強大也不能替我們活過這一生,不能替我們感受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更不能替我們表達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所以,AI時代的文藝會更加“純粹”,回到作者的內(nèi)心和個性,每一部作品只為等待它的知音,而廣泛普遍的流量將屬于AI作品。
人類最后的那一點點“不一樣”、最后的勝算,僅僅是某種曾被看作弱點的優(yōu)勢,如生命的有限性、主觀暫時的情緒、個性化的感知。
舉個例子,AI可以永生,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古往今來,恰恰是生命的有限性催生了各種各樣文學的美,比如蒼涼、滄桑、對時光流逝的不舍、對相聚別離的傷感、對浩瀚宇宙的慨嘆。如果人的生命不是有限的,也許這一切根本不會存在。
AI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將重新回歸真性情,回歸具體人的具體感受,回歸豐富真實的心理描寫,回歸作家想要表達的事物,回歸“不平則鳴”。在另一方面,這也是對讀者的回歸。因為那些投其所好、庸俗空洞、“金玉其表,敗絮其里”的作品數(shù)量一多,讀者就會厭煩。正如現(xiàn)在充斥互聯(lián)網(wǎng)的AI垃圾一樣,終究會被讀者厭倦,讀者終將回到那些樸素、真摯、感人的文字中去。
如果文學真的有一天被淘汰(我用一下這人人掛在嘴邊而不知其殘忍的詞匯),那不是AI的罪過,而是人類社會的悲哀——因為人類把文學當作了純粹的工具,當作了傳聲筒、蠟像、浮世繪、思想糖衣。否則,文學將回歸文學——源于作者內(nèi)心,表現(xiàn)于文辭,又擊中能與作者共鳴的讀者的內(nèi)心。
文學本來如此,也本應如此。
但哪怕真有這一天,只要我們曾在有生之年,通過文字與遙遠的、陌生的、素不相識的作者有過一次真摯的共鳴和感動,哪怕已相隔遙遠的時空,作者的存在就擁有了意義,而讀者在解讀過程中也使自己熟視無睹的經(jīng)歷增添了新的意義。
AI永遠不能擁有作者與讀者間精神共鳴的快感,這是它莫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