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電影《長安三萬里》又讓唐詩火了一把。有人統(tǒng)計，在這個電影里一共出現(xiàn)了48首古代詩詞，真的有點洋洋大觀的意思。而在這48首古代詩詞當(dāng)中，大家最熟悉的大概就是《靜夜思》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弊鳛橐皇追浅＝?jīng)典的唐詩，有時候就連剛學(xué)中文沒多久的老外都會背。可以說，所有會說中國話的人里，想找一位不會背、沒聽過《靜夜思》的可能都有點難。

不過我這人不怕困難，還真給你找到了一位，那就是李白他自己。你可能覺得迷惑又驚訝，這不是李白寫的嗎？怎么他還不會背、沒聽過呢？別急，這首詩里讓人驚訝的事還有好多呢！

“床”是床，“床”非床

是是非非人好忙

在開始之前，咱們先來搞清楚這首詩說的是什么意思。

別看這首詩只用了十幾個不同的常用字，但真的搞暈過不少人。就拿整首詩正文的第一個字“床”來說，你可能就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床前明月光”的“床”，并不是你熟悉的那個“床”。實際上，按照語言學(xué)家汪少華的引述，僅僅在嚴(yán)肅材料中，對“床前明月光”里的這個“床”，就能找到 7 種不同的解釋。除了正常睡覺的那個“床”以外，還有如下 6 種解釋：

1. 榻：一種特別小號的床。

2. 馬扎：古代叫“胡床”。

3. 繩床：一種類似躺椅的家具。

4. 井欄：就是井外那一圈圍欄。

5. 轆轤架：轆轤（lùlú）是井上一圈一圈轉(zhuǎn)著打水的那個東西。它的架子叫轆轤架。

6. 幾案：中晚唐以前，中國人基本不坐椅子，而習(xí)慣用跪姿跽坐。這時人們吃飯、看書、敲電腦時用的桌子肯定也不能像現(xiàn)在這么高，而是矮得和宿舍或者炕上用的床上小桌差不多。這種矮“桌”就叫幾（jī）案。

簡簡單單一個“床”，居然能理解出這么多意思！這是因為，在唐代，“床”真有很多種意思（“幾案”一說除外，“床”其實沒有幾案的意思。以前的一些學(xué)者搞錯了）。

“床”有這么多種，而且每一種“床”的前面，都可灑上一片如霜的月光，其色慘白。那么《靜夜思》里的“床”到底是哪種“床”呢？

想解決這個問題，就要用到現(xiàn)代訓(xùn)詁學(xué)（“詁”讀ɡǔ，“訓(xùn)詁學(xué)”是專門探求古漢語詞義的學(xué)科）的重要理論“社會性原則”了。別看這詞用得很專業(yè)，但道理其實特簡單。

我們想一下，在唐朝，“床”有那么多意思，那古人平時說話也好，寫詩也好，是怎么分清這里用的是哪個意思呢？其實還不光是古代，現(xiàn)代別管是哪種語言，多義詞都有的是?？晌覀兓叵胍幌拢蠖鄶?shù)人一年也碰不到幾次多義詞造成的歧義。我們是怎么做到的呢？

就比如“床”吧，現(xiàn)代漢語里，“床”除了指代睡覺的那個床具，還可以指車床、苗床、河床、牙床……那咱們來看個例句吧：“溜板箱架在床身上，側(cè)面垂下部分裝有傳動機構(gòu)以從絲杠與光杠接受運動，帶動上方承裝的刀架進刀切削。”這里的“床”是哪個床呢？

您肯定注意到了，這句話的語境里又是“刀”又是“削”的，這里的“床”肯定是工廠用來削、磨零件的“車床”。這里咱們就用了一種訓(xùn)詁方法：看語境。

其實，前面講的那些有點奇怪的“特殊理解”，就是從語境中歸納出來的。

比如有人說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又抬頭，又低頭，這人沒躺著呀，明明是坐著的，所以這就不是“睡眠”用的“床”?？杉毾胂胍膊粚Γ赫l規(guī)定李白在床上只能躺著，不能坐著玩手機呢？

又有人說了：“疑是地上霜”，這地上都有可能結(jié)霜了，天得多冷呀，唐朝又沒有很透明的窗玻璃，晚上肯定關(guān)著窗戶睡覺，所以只有屋外才能看見“疑是地上霜”。詩人流沙河有句銳評：“此為福爾摩斯說詩，逗笑可也?！逼鋵嵲谖膶W(xué)世界里，咱們肯定不能因為句中出現(xiàn)了睡覺用的床，就假設(shè)詩人一定在睡覺。詩人在屋里坐著、站著、溜達著，看見床前地上灑著光，都能說好像地上長出霜。

說了半天，靠語境也推不出來呀！別急，再想一下。假如你在馬路上遛彎，看見路邊有個招牌寫著“床上用品店”，你猜里面賣什么呀？

A. 床單、枕套、毛巾被……

B. 車刀、牙鉆、插秧機……

B 選項列的這些確實是用在車床、牙床、苗床這些“床”上的，但“床上用品店”一般不賣這些。這是因為在沒上下文特別暗示的時候，單說一個“床”，中國人都知道它默認是指睡覺用的那個“床”。這就是剛才說的現(xiàn)代訓(xùn)詁學(xué)“社會性原則”的一條用例。當(dāng)然，這個原則用起來其實有點小復(fù)雜，這里咱們只是看了一個比較簡單的例子。

總之，在當(dāng)代，絕大多數(shù)古漢語語言學(xué)家都覺得“床前明月光”里的“床”就是一般睡覺那個“床”，真沒啥好糾結(jié)的。

“天下背唐詩最多的人”馬茂元教授。馬茂元、詹锳、汪少華等眾多知名文史學(xué)者都認為此詩中的“床”并無特殊含義。

竟敢篡改李白的詩？

前面寫了這么多，主要就告訴你“床”是床的意思，不知你看完覺得恍然大悟，還是勃然大怒?，F(xiàn)在咱們再聊一件可能會更令人驚訝的事，那就是現(xiàn)在流傳的《靜夜思》并不是李白寫的那個《靜夜思》。

和好多古詩一樣，《靜夜思》的版本特別多。我們隨便翻翻手邊的古籍，就能找出來 5 種。

你先猜猜看，以下 5 種版本，哪一種出現(xiàn)得最早？

A.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B.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C.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D.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E.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看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F.這五首哪不一樣？

選好了嗎？

選好再往下讀。

正確答案是 D?，F(xiàn)存所有宋朝、元朝印的古籍，但凡提到《靜夜思》這首詩的，用的全都是 D，沒有例外。而另外 4 個版本，最早只能在明朝印的書里找到，其中版本 A 可見于明朝人刻印元朝人編的書，版本 B、C、E 印的本來就是明朝人編的書。所以，從版本學(xué)上看，“床前看月光”“舉頭望山月”，才最有可能是李白寫的原文。

[宋本]北京圖書館藏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書影。

由此說來，我們最熟悉的《靜夜思》極有可能是個“錯誤”的版本。那為什么“錯誤”版本差不多人人會背，“正確”版本卻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呢？

這主要是因為明朝有一本特別流行的識字課本，就是王相版的《千家詩》。這本書選了一大堆篇幅短小，用字簡單，意象與情感都比較容易被小朋友理解的詩，在當(dāng)時可是家喻戶曉的暢銷書。

凡是進入這個版本的《千家詩》的詩，知名度至少都會提高一級，哪怕像“朕與將軍解戰(zhàn)袍”那種本來不太有名的篇句，也都成了詩界的“明星大腕”?？上У氖牵肚Ъ以姟返闹攸c不在考據(jù)，書里有不少作品，用的版本都不太好?！鹅o夜思》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靜夜思》雖然筆法天然，感情真摯，寫得也很不錯，但其文學(xué)價值在李白詩里還不太能排得上號，在名篇如云的唐代更是很難躋身一流作品的行列。要不是詩仙李白的偶像光環(huán)，加上《千家詩》之類童蒙讀物的不懈推廣，這首詩可能也很難火起來吧。

商標(biāo)之爭自古就有

誰是正宗的《將進酒》？

其實，這種版本問題在好多名作中都存在。比如同樣出現(xiàn)在《長安三萬里》中，李白的另一首名作《將進酒》（其中這個“將”，現(xiàn)在的古漢語語言學(xué)家大多讀“jiānɡ”，不過考試時請先按老師說的選），在敦煌出土的唐寫本中題目叫《惜罇空》，內(nèi)容也不太一樣。咱們拿伯 2567 卷中的《惜罇空》舉個例子。

[唐本]敦煌出土唐寫本《唐人選唐詩》書影，伯2567（局部），《敦煌寶藏》（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影印。

你可能看不清，不過已經(jīng)有研究者整理過了，內(nèi)容是這樣的：

惜罇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云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罇空對月。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牛宰羊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與君哥{歌}一曲，請君為我傾。鐘鼓玉帛豈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古來賢圣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你要是仔細讀下來，和通行版本不一樣的句子還挺多的。就比如最有名的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在伯2567卷中就是“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這里的“吾徒”可以理解為“我們”。

不過，從現(xiàn)有資料看，我們只能說，敦煌本的《惜罇空》比較有可能是一個比通行《將進酒》更古老的版本，但也不敢說得很絕對。最后想問問你，你覺得哪個版本的《將進酒》更精彩呢？

參考文獻

[1] 汪少華.古詩文詞義訓(xùn)釋十四講[M].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1-23.

[2] 楊琳."黃河遠上"與"黃沙直上"的是非——兼談李白《靜夜思》的原始文本[J].古典文學(xué)知識, 2010(6):60-61.

[3] 李文艷.李白《將進酒》考索——基于敦煌唐寫本與傳世文獻的比較[J].文史雜志, 2020(5):89-90.

策劃制作

作者丨清潔工 南開大學(xué)博士生

審核丨王弘治 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

策劃丨徐來

責(zé)編丨崔瀛昊

本文部分圖片來自版權(quán)圖庫

轉(zhuǎn)載使用可能引發(fā)版權(quán)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