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內容來自北京市科學技術協(xié)會主辦、北京科學中心承辦、北京科技報社協(xié)辦的首都科學講堂。講堂每周邀請院士專家開講，傳播科學知識、科學方法，弘揚科學精神、科學文化，促使公眾全面、正確理解科學。

科學的發(fā)展需要人文，人文的發(fā)展也需要科學?？茖W與人文源遠流長。它們都是人類最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本身有著深刻的關聯(lián)。充分認識和理解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的關聯(lián)，消除兩者之間的分離和對立，促進其相互融合，無論是對于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的共同繁榮和發(fā)展，或是對于經(jīng)濟與社會的全面進步，還是對于人自身全面而自由的發(fā)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本期首都科學講堂邀請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孟建偉，為我們講述如何弘揚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

主講嘉賓：

孟建偉

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關于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討論關于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討論背景首先是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1993年第6期的《上海文學》發(fā)表了《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一組討論，提出文學和人文精神危機的問題?！蹲x書》雜志1994年第3期到第7期，以“人文精神尋思錄”為總名，連續(xù)刊發(fā)一組討論，拉開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

我主要從哲學領域來參加這場討論。人文精神討論的背景有幾個方面：第一，人文學術的危機，特別是文學危機。上個世紀80年代，剛剛改革開放，我國有過很強的文化熱。在這個文化熱潮當中，的確有一種很強的精神狀態(tài)。這種精神狀態(tài)可稱作人文精神。比如說電影行業(yè)，像張藝謀、陳凱歌等中國第五代導演，一下子把中國的電影推向國際。中央音樂學院1978級的學生成為第五代音樂人，有幾位后來成為國際級的大音樂家，他們改變了中國音樂的歷史。那個年代又被稱為詩人的年代，舒婷、北島、顧城、海子等為代表的朦朧詩派崛起。

當時，人們對陳景潤非常推崇，那個年代的人有一種理想主義的色彩，覺得錢不重要，知識最重要，文化最重要，精神狀態(tài)最重要。所以，陳景潤成了上個世紀80年代的知識英雄。

但是，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文學、文化等慢慢不再被人重視了，有人提出是不是出現(xiàn)了文學危機。過去看小說、看詩歌的人非常多，后來慢慢沒了，學校的教育都正規(guī)化了。知識強度在不斷增加，專業(yè)的要求在不斷提高，但是精神層面似乎有點凋敝了。這就是當時為什么會有人文精神討論的一個大的背景。

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尤其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來說，人文精神是很重要的。人文精神即便對搞科學來說也是很重要的。當時有一句口號：“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爆F(xiàn)在想想，這實際上也就是人文精神。

其二，還有一個背景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為什么人文精神慢慢衰落了？那時候，有一種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的思潮進來了。這種后現(xiàn)代主義有一種反科學、反文化、反藝術、反美學、反崇高、無中心、多元論、反元話語、反元敘事、反本質主義的色彩。當然后現(xiàn)代主義不是說什么都不好，后現(xiàn)代主義實際上首先是從建筑、美學、藝術中過來的。

▲后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讓人文精神衰落（供圖/孟建偉）

比如說現(xiàn)在好多建筑，像鳥巢、中央電視臺，這些建筑有點后現(xiàn)代色彩，它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審美。它比較強調環(huán)保，強調生態(tài)，強調后工業(yè)，這種思想應該說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后現(xiàn)代主義里面的確有對現(xiàn)代主義的一種過于另類的批判，尤其是對現(xiàn)代的科學、文化、藝術、美學，后現(xiàn)代主義統(tǒng)統(tǒng)反對，它要營造一個所謂后現(xiàn)代的精神文化氛圍。在后現(xiàn)代主義精神文化氛圍中，人文精神所強調的進步、理想、境界、深刻、崇高、終極關懷等統(tǒng)統(tǒng)被拋棄了。于是，后現(xiàn)代主義有種頹廢主義色彩。在美學上，后現(xiàn)代主義有一種另類的思想，過去認為這個不美，而后現(xiàn)代主義認為這就是美，或許有一種新的開拓。

但是，人文精神強調進步、理想、境界、深刻、崇高、終極關懷，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視野當中，完全被淡出了。這就是人文精神會衰落的一個原因。

第三，是社會背景。因為我們的經(jīng)濟一步一步地從計劃經(jīng)濟走向社會主義的市場經(jīng)濟，這個方向當然是非常正確的。不然，我們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繁榮昌盛。這里面有一個浪潮叫功利主義。功利主義講求實效、實利、有用、有錢?！皶r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里面都帶有某種功利主義色彩。功利主義不能說不好，它實際上是推動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的一種強有力的動力。但是，如果把功利主義推向極端，對我們的理想主義、文化、精神生活、崇高的東西會起到某種遏制作用。后來，人們說詩人死了，意思是說，理想主義被功利主義代替了。

在以上背景下，關于科學精神的討論開始了。有些人文知識分子，尤其是搞文學的，他們認為人文精神之所以會衰落，就是因為科學講究功利主義，所以把人文精神扼殺了。

科學可以純粹歸結為功利主義嗎？1994年，我在《哲學研究》發(fā)表了一篇論文，叫做《科學與奧林匹克精神》。我認為科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也是追求精神世界的。比如說，陳景潤解決哥德巴赫猜想的數(shù)學問題有什么功利意義？其實，科學在某種意義上就像奧林匹克運動一樣，追求的是精神上的“更快、更高、更強”，這就是文化意義。

我在1996年《哲學研究》上又發(fā)表了一篇論文，題為《科學和人文精神》。后來，關于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關系問題討論起來了。討論的主題是：什么是人文精神，要不要弘揚人文精神？什么是科學精神，要不要弘揚科學精神？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是一致的，還是對立的？

這場討論的發(fā)展態(tài)勢非常好，可以說，從感性沖動走向理性成熟，從文學的思考走向哲學的思考，從學術語言變成大眾語言。

**如何理解科學精神？**我們對科學精神的理解要超越兩種觀念：一種是實證主義，另一種是功利主義。很多人認為科學就是客觀的，科學和人文最大的區(qū)別在什么地方？科學強調的是客觀性，而人文強調的是主觀性。所以，科學的精神就是一種純粹客觀的精神。

其實上面的說法是有問題的?？茖W其實也是人的創(chuàng)造。假如說火星上也有人，火星上的人也在搞科學。你說火星上的人搞科學和地球上的人搞科學會一樣嗎？那肯定不一樣?？茖W是地球上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同的文化會創(chuàng)造不同的科學。所以，要把實證性和創(chuàng)造性結合起來，才能完整理解科學精神。

▲把實證性和創(chuàng)造性結合起來，才能完整理解科學精神（供圖/孟建偉）

接著講功利主義。很多人認為科學強調的是“工具理性”，科學是講有用的。所以，科學的精神就是“工具”的精神。這也是片面的?？茖W當然有用，但是科學首先是一種文化。如果把文化屬性去掉了，只講工具和有用，就一下子把科學的文化地位消解了。所以，我們理解科學精神要把實證性和創(chuàng)造性、功利性和理想性、工具性和文化性結合起來進行思考。

科學是人類的歷史活動，具有歷史性和人文性。怎么理解科學精神呢？第一，科學作為一種重要的認識活動，直接體現(xiàn)著人類的一種崇高的理想和精神——對真理和知識的追求并為之奮斗。

許多中小學生天生對科學感興趣，對自然界感興趣。航天員跟中小學生對話，他們高興極了。這是人的一種本性，對真理和知識的追求。這種精神包括自由探索的精神、勇于批判的精神、大膽創(chuàng)新的精神、嚴謹求實的精神。

其實，人一般不滿足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人還要有豐富的精神生活。愛因斯坦說科學是為科學而存在的，正如藝術是為藝術存在的一樣?？茖W家尋找一種科學的生活，他要在那里得到自由。這是一個很高的境界，精神的、文化的境界，這就是科學精神。

第二，科學作為一種重要的智力活動，直接體現(xiàn)人類一種崇高的理想和精神，就是促進人類智力的發(fā)展，永遠向著“更快、更高、更強”的方向邁進?？茖W在某種意義上說也像奧林匹克運動一樣，區(qū)別只是體育運動主要表現(xiàn)在體力上，而科學主要表現(xiàn)在智力上。這種精神里面，包含著理想主義、愛國主義、頑強拼搏、公平競爭的精神。這是科學精神的又一方面。

理想主義具有某種普遍性。凡是科學家、藝術家、哲學家，首先都是夢想家，理想主義必不可少。如果沒有夢，你永遠不可能到達一個高度。

第三，科學作為一項與人類的前途、命運息息相關的特殊的社會活動，體現(xiàn)著人類的一種最崇高的理想和精神——為人類的自由和解放而奮斗?？茖W家講的有用，不是為自己的功利主義。他們更多追求的是什么？是人類的自由和解放。在袁隆平的精神世界里面能看到什么？我看到他是在為人類的自由和解放而奮斗。我們小時候好多人飯都吃不飽，糧食當時多重要。袁隆平在做一個夢：夢中稻子長得像高粱那么高，結的果實像花生粒那么大。他想讓全中國人民、全世界人民都能吃飽吃好。這種精神就是為人類的自由和解放而奮斗的精神。

**如何理解人文精神？**關于如何理解人文精神有幾個角度。第一個角度是整個人類文化的精神。第二種理解是人文學科或人文文化的精神。第三是某一門人文學科或某一種人文文化（如文學、哲學、倫理或藝術等）的精神。

我認為人文精神應當是整個人類文化所體現(xiàn)的最根本的精神，或者說是整個人類文化生活的內在靈魂。它以追求真善美等崇高的價值理想為核心，以人的自由和全面發(fā)展為終極目的。

▲人文精神的定義（供圖/孟建偉）

西部歌王王洛賓一輩子坐了兩次牢，牢房生活20年，好多的歌曲都是在牢房里創(chuàng)作出來的。王洛賓說，“兩次牢只不過是暴風雨把我刮倒了兩次而已，我前面一直追尋那個火光。”這個火光是什么？就是歌曲和音樂。這就是人文精神，王洛賓一輩子追求的東西。

其實，很多的藝術家、哲學家、文學家一輩子都有火光，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追求火光的過程當中。他們很純粹，除了火光以外，幾乎沒有別的更重要的東西了。這是我對人文精神的理解。

愛因斯坦對科學的追求也是火光型的。他說對宇宙懷著一種“宗教感情”。這個宗教當然不是相信上帝，而是一種對自然界深刻的著迷，整個迷住的狀態(tài)。他說認識到的各種復雜現(xiàn)象的統(tǒng)一性，那是一種“壯麗的感覺”，讓他感到“狂喜的驚奇”。這是什么精神？這也是一種人文精神。

楊振寧對科學也有類似的理解。他說，整個物理學包含牛頓方程、麥克斯韋方程、愛因斯坦方程、狄拉克方程、海森堡方程等，它們像詩一樣美。它包含著一種莊嚴感、神圣感，一種初探宇宙奧秘的畏懼感，一種哥特式教堂建筑師所歌頌的崇高美、靈魂美、宗教美、最終極的美。你在楊振寧身上有沒有感覺到一種人文精神？他經(jīng)常講《美與物理學》，所以，人文精神并不僅僅是對藝術來說、對人文來說，其實許多科學家也具有很強烈的人文精神。

能不能將人文精神與西方的人文主義和新儒家的人文精神畫等號？我認為不行。西方的人文主義有好多值得借鑒的地方，比如說文藝復興，達·芬奇既是偉大的藝術家、畫家，又是偉大的工程師，還是偉大的科學家。在那個時代的精神文化氛圍中，產(chǎn)生了許許多多天才的藝術家，充滿著人文精神。但后現(xiàn)代主義顯然缺少這種人文精神，盡管它也是一種人文主義。

儒家有人文精神，儒家的文化內涵很深。中國的詩為什么寫得好？這與儒家精神有關聯(lián)。但是，儒家里面也有非人文的東西，同人文精神相背離的東西。

所以，我們要重建一種符合中國國情并具有強烈時代氣息的人文精神，既不能照搬西方的“人文主義”，也不能套用中國儒家的“人文精神”，而應當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大膽超越，綜合創(chuàng)新，在汲取人類的一切優(yōu)秀的文化成果及其精神的基礎上，提煉并塑造一種符合中國國情并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的人文精神，以推動社會的全面進步和人的全面發(fā)展。

弘揚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意義弘揚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有四個方面的意義。第一，有助于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化建設。人們要追求幸福，什么叫幸福？幸福有兩個方面，一個是物質生活層面的幸福，另一個是精神生活層面的幸福。我們現(xiàn)在物質生活水平越來越高，可是如果我們一味地追求物質生活，顯然并不是最完滿的。在追求物質生活以外，還追求什么呢？人們要走向精神生活。精神生活是什么？就是要有文化。而且，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追求精神生活的幸福對人的意義顯然會越來越大。

比如，你不懂音樂，突然對音樂發(fā)燒了，這就是一種幸福；你不懂繪畫，突然對繪畫也發(fā)燒了，這也是一種幸福；你不懂哲學，突然對哲學發(fā)燒了，這更是一種幸福。亞里士多德說，這是人類幸福的頂點。這是文化給我們帶來的精神生活的幸福。而要獲得這種幸福，需要大力弘揚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因為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是人類文化的靈魂，是科學文化的生命，是推動科學文化生生不息向前發(fā)展的取之不盡的精神動力。

第二有助于加強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建設?？茖W精神和人文精神同我們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密切相關。我們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如果有了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我們就會一下子找到某種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你就充滿著力量，充滿著追求，充滿著對生命的熱望，感到活著多有意義。我們永遠在追求真的東西、善的東西、美的東西，追求一種崇高的東西。

▲弘揚科學精神的意義（供圖/孟建偉）

第三，有助于推進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客觀地說，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人文的內涵相對多一點，而科學的內涵相對少一點。所以，我們要大力弘揚科學精神，畢竟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實現(xiàn)最終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要依靠科學?？茖W精神有助于促進科學的發(fā)展，有助于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法律、文化各項體制的確立、改革和完善，這都離不開科學精神和理性精神。

同時，我們還要大力弘揚人文精神。現(xiàn)在是知識經(jīng)濟和文化經(jīng)濟的時代，也是高科技加上高文化的時代。這個時代所追求的技術，需要加上人的趣味、時尚要求、環(huán)保、道德和審美意識，對人的要求是技術人加上文化人。我們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從關注物理性能轉而關注文化性能，要舒適、美觀、并有文化意蘊。我們的產(chǎn)業(yè)特征之一是，高文化產(chǎn)業(yè)（比如傳媒娛樂、廣播電視、音像制品、報紙雜志、藝術表演、體育比賽）大量興起。文化市場日益成為世界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

國際上發(fā)達國家有一項指標，就是看文化產(chǎn)業(yè)的數(shù)量和質量。文化產(chǎn)業(yè)附加值高，而且沒有污染，完全低碳。所以，要推動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僅要大力弘揚科學精神，還要大力弘揚人文精神。

第四，有助于推進素質教育，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我們學校教育最大的弊端，就是應試教育，只重分數(shù)，忽視能力、素質，重實證性，缺乏創(chuàng)造性?？茖W教育缺乏人文性，人文教育也缺乏人文性。

于是，走出現(xiàn)行教育的困境，關鍵是將應試教育改變?yōu)樗刭|教育，而實施素質教育的關鍵是注入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在《傅雷家書》里面，傅雷跟傅聰講，你要做個鋼琴家，你首先要做一個人。人是什么？人是個大文化，什么文化都要有，什么素養(yǎng)都要有，然后做個藝術家，接著做一個音樂家，最后做一個鋼琴家。所以，我提出要從知識教育走向文化教育。你讀數(shù)學，不僅僅是讀數(shù)學知識，還要學整個數(shù)學文化。你讀物理學，不僅讀物理知識，也要讀整個物理文化。

為什么好多音樂家的孩子也是音樂家。三寶的母親是《嘎達梅林》的作者，中國著名電影音樂人、作曲家雷振邦的女兒雷蕾在父親身上學到的僅僅是音樂知識嗎？是音樂家的靈魂！這就是文化教育。這種教育對培養(yǎng)人的創(chuàng)造性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另外，要提高教育質量，首先要播下理想的種子，激發(fā)學生們的興趣。在我們年輕的孩子們心中，要幫他們點上一把火，如果一把火點著了，可能一輩子都在燃燒。如果這把火不點著，也許智商再高，成績再好，也不一定能取得成功?？茖W精神和人文精神其實就是理想主義的精神之火，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動力。

同時，我們要促進科學教育和人文教育的融合?？茖W給我們邏輯、理性、深刻、堅韌不拔。人文給我們理想、激情、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還有詩意、幸福感。這兩種東西對人的成長都是不可或缺的。二者的融合，有助于將教育的過程真正變成培養(yǎng)人的過程。

（ 本期文圖、視頻來自第781期首都科學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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